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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听而不闻,言行一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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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宋之应天府,即原宋州,乃是大宋龙兴之地。

  大宋开国太祖皇帝尊号“应天广运仁圣文武至德皇帝”,故真宗皇帝于大中祥符年间升宋州为应天府,

  又数年,升南京,

  为大宋三京之一。

  其地古又称睢阳,后世多称商丘,倒是和名气更大的另一个既名南京又名应天府的城市并无关系。

  大宋真宗皇帝大中相符四年,西元1011年,

  应天府书院外,

  从长山来的少年人朱说独面数人,且面对的人越来越多,他却仍就镇定从容,侃侃而谈:“……睢阳者,古之圣王所都。古及燧人氏,于此取火,于是文明得昭;又至高阳氏,都国在斯,终而人文肇传……

  我所闻者,圣人徳盖苍生,王者泽披天下,无不用事于国人,而得其信,而及神明者,其庙立,其道传,其名垂宇宙,横贯古今。

  我未闻者,因祥瑞而功成,继得天授,可令民实服之!

  黄帝因封禅而并天下乎?

  秦皇获黑龙,汉武见麟,而史家固不掩其瑕。

  ……其独我大宋哉……”

  “荒诞!荒诞!”

  “圣人之文,入尔之耳目,可谓污矣!”

  “庶孽之辈,再嫁之子,也敢言煌煌圣道?”

  “尔今虽作大言,若天子驾临,想必乞状尤卑,可见也是虚伪之徒,似尔这样人,读了圣贤书,实在可耻......”

  长山少年朱说哂然说道:“若官家驾临,我亦不见。”

  围观者中便有人问道:“为何不见?”

  “他日再见,未为迟也。”

  “哈!少年人好大气!意在及第,他日做殿上臣?”

  “然。”

  少年人朱说认真说道。

  ……

  “言之不怍,为之也难!”

  童飘云忍不住微嘲说道。

  周虞看她一眼,笑道:“不错,你还读过《论语》。”

  童飘云仰面,微有傲色,说道:“我派虽在道家,但师父传道,无所不包,兼容并蓄,一概经典、技艺都要学的。只师兄你不同,功夫不练,宫里的藏书也不愿读……”

  “师姐。”李秋水小声说道,“师兄知你说的是《论语.宪问篇》,可见师兄是读书了的……”

  “啊这……”

  童飘云不禁赧然。

  “其言之不怍,则为之也难”,出自《论语.宪问篇》,后来有个叫朱熹的人做了批注,对这句话做了极为精准的解释:大言不惭。

  周虞淡淡说道:“孔夫子的意思是,人如果言过其实,那么当然就不可能做到言行一致,把说的话实现。

  你觉得,这个叫朱说的少年,做不到?”

  童飘云摇头说道:“自然是做不到的。”

  “那你觉得,一定不可能有人做到吗?”

  童飘云略微思索,不禁为难说道:“或许……会有吧?”

  “既然或许会有,那么,为什么不能是他呢?”

  周虞又问道。

  “啊这……”

  周虞笑着拍拍她的头,一副关爱傻孩子的模样,说道:“不要难过,人往往都是这样的。在看不到听不到时,也能接受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,但当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别人作‘大言’时,往往就不愿承认不愿接受了。

  这无非是因为自知自己做不到,所以不愿接受一个亲眼目睹的人有可能做到,因此一定要诋毁他,期望他做不到,从而才能忘掉自己影子里的那一点点小,获得一点点卑微的自我安慰。”

  师兄的安慰显然起到了反向作用,

  师妹更难过了。

  小师妹李秋水一向勤学好问,当即问道:“师兄,如果我们能做到心无私念,真诚地去相信对方有可能言行一致,实现‘大言’,这是不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呢?”

  “或许算是吧。”

  周虞说道。

  “师兄也不确定?”

  “对,不确定。”

  “师兄也做不到?”

  “做不到。”

  “可是,我看师兄你无比笃定地相信,这个叫朱说的少年,有超出常人的能力,他可以践行自己说的话,做到‘为之不难’。”

  “对。”

  “那师兄为什么又说,你也做不到呢?”

  周虞挑了挑眉梢,

  他当然不能说,我可以前知,我知道这个叫做朱说的少年,几年后会进士及第,后来改换姓名,认祖归宗,他的名字叫范仲淹……

  所以他只能强作认真说道:“因为啊,这世上有一些人,是我们寻常庸碌的人不配置评的!”

  “比如这个少年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……

  应天府书院门前,

  少年人朱说清瘦的身板挺得笔直,堂堂正正说道:“我今日敢言,他日也敢言。我今日敢言,他日还敢上书。我今日敢言,他日更敢革新变势……”

  “你想上书?所以,你要及第为官?”

  有人问道。

  “然。”少年人朱说道。

  “你想更新变势?所以,你还要拜相作宰,操持大政?”

  “然。”

  少年人朱说答得更加坚定。

  “当今官家,曾亲征以定边境,治政亦不可谓不善,故而天下承平,处处见祥瑞,年年降祥符,及官家封禅泰山,成古今罕有之业!小小稚童,你想变革什么?”

  “哈哈哈哈……”少年人朱说不禁大笑,“当今官家亲征契丹,固未战败,但盟在城下,议在檀渊,盟约岁岁向契丹纳贡!

  自古战于外,胜而纳贡者,我未尝闻之!

  再言治政,必称咸平以来之繁盛,实不见天下之苦也。

  我问尔等,见过淮上灾民否?见过贼人横行否?见过官吏贪酷否?

  又说什么祥瑞,天书……哈哈哈!王钦若、丁谓之流,谄媚无耻,逢迎上意,伪造祥瑞,又鼓动天子竭天下之力,封禅泰山!

  泰山者,天地之通,非圣王不能封禅!

  我悲泰山,自此以后,再无天子敢往封禅……”

  “忤逆之徒,也想进应天府书院?”众人之中,便有一人越众而出,厉声喝道,“你仰头看看,这应天府书院之名,便是官家御赐,御笔所书!”

  “哦。”少年人朱说说道,“我慕睢阳先生,故至此地,见此御笔,说了一句‘天下庠序,以此为首,何必天子笔墨言之?’,便有人与我相争,故才有这一番争执。

  如今看来,尔辈俱是书院学子,却是我错了,院中皆是尔辈人物,应天府书院也当不得天下庠序之首……”

  “大胆!”

  “报官!请应天府衙来,锁拿此狂徒,问他个大逆不道之罪……”

  ……

  “大宋不因言而罪,你们可以试一试。”

  有一个年轻人,从人群中走出。

  “人之最贵者,在于言行一致,为所言付诸行动,践行不移。

  你觉得你行不行?”

  年轻人问道。

  少年人朱说目露狐疑,但回答得却认真:“当然,我志在此。”

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  少年人朱说便深深一礼,说道:“朱说,长山人士,祖籍邠州。”

  周虞笑问道:“他们说你是‘庶孽之辈,再嫁之子’?”

  少年人朱说殊无羞惭之色,坦然说道:“我本姓范,汉之范滂、唐相范履冰之后,先父范讳墉,历为吴越国武德武信武宁三军节度,及至入宋,官至武宁军节度使。我幼时,先父故,母子不为嫡母所容,故从长山朱氏……”

  “那你在不在乎他们说的话?”

  “不在乎。”

  少年人朱说说道。

  “很好。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……”年轻人赞许点头,“你还没有表字吧?”

  “无。”

  “我赠你一字如何?”

  少年人朱说淡淡说道:“且闻之。”

  不愧是范仲淹……周虞心下暗忖,似这样的人物,做他的老师,自己是不配的,但既然见到了,不做点什么总觉得更可惜,于是他说道:“老子曰:视而不见,名曰夷;听而不闻,名曰希。我赠你表字‘希文’,你觉得如何?”

  少年人朱说长长地思考了片刻,点头说道:“可。”

  周虞满意极了。

  少年人朱说长施一礼:“多谢先生。”

  周虞让到一旁,说道:“不敢。”

  “我观先生,实非常人,可有教我?”

  “我教不得你啊!”周虞遗憾说道,我哪里配呢,“哦,似你这样的人物,似你这样的志向,来日当在庙堂之上,为家国民族从事,可想过出将入相?”

  “当然。”

  “那么,我教你一门功夫吧。”

  “我观先生服饰,是道门中人,先生要教我的,可是道家养生惜命之学?”

  “不算。”

  “师兄你不是不练功?”童飘云在周虞身后,按捺不住问道,接着说道,“小郎君,我师兄说的,是我们身在江湖,以一敌百的功夫。”

  “哦?也好。”少年人竟无半点鄙夷不屑之色,整了整衣衫,就要在周虞面前跪下。

  周虞连忙阻止,说道:“我只会这一门功夫,还是往年意外从旁人处所得,那人也不算我师,故而我也不必以师之名授人。

  你只记得,这门功夫出自西南一个小门小派,那门派的祖师倒还是个人物,这门功夫却也不起眼,但其中唯有一招很是厉害,你学了傍身,日后有用,

  这一招叫……大戳脚!”

  少年人朱说懵懂,

  童飘云、无崖子、李秋水三位师妹师弟全部呆滞。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ps:

  【先更后改ps部分不收费。】

  我得补充几句。

  首先,

  范仲淹:这作者在章节里杜撰的屁话我都没说过。

  其次,

  为什么要写范仲淹?为什么说他是无双国士?

  就像为什么“文正”这个谥号极为珍贵,凭什么范仲淹能得到?

  好像除了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这句出自名篇《岳阳楼记》的名句之外,大家平常也不大记得他有什么盛名。

  有宋两代,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不在少数,有治世之能臣,挽天倾之武将,也有文华一代,名传千秋的大文豪,

  王安石,欧阳修,司马光,老苏,大苏,小苏,苏门四学士,辛弃疾,陆游,岳飞,狄青,晏殊……

  但我还是觉得范文正公是最伟大的那一个。

  韩琦称赞他,

  “雄文奇谋,大忠伟节。充塞宇宙,照耀日月。前不愧于古人,后可师于来者。”

  王安石更夸张——

  “呜呼我公,一世之师。由初迄终,名节无疵。”

  什么叫无疵?

  就是完人啊!

  范仲淹入仕近四十年,地方州县、朝廷中央、前线战场,几次进出,无一处做得不到位的。

  好水川大败之后力挽狂澜,拜相之后发动庆历新政……

  这是于公。

  于私,他一生奉行勤俭质朴的风格,弟子让他盖个大house养老,他说“人苟有道义之乐,形骸可外,况居室乎!”

  这tm才叫真“斯是陋室,惟吾德馨”吧?

  为了写这一卷,我特地把《宋史.范仲淹传》找出来,抽空读了又读。

  《宋史》是元代修的,人所共知的特点就是“又臭又长”,在二十四史中,是体量最大的一部,

  但我读《范仲淹传》,实在是觉得太精简了,太可惜了,太遗憾了,对于这样一位人物,仅一篇传记远远不足以将他的伟岸身影烙印在历史长河中。

  范仲淹的为人和执政,以其强烈的忧患意识、担当精神,始终贯彻“以天下为己任”的意志,一生没有丝毫变更过,

  他展现了士大夫最为可贵的一面,堪称是中国古代官员的典范,是中国古代不多见的真正的“士大夫”!

  范文正公顶天立地,

  有宋一人!

  这就是我在这一章里反复想表达的,“言行一致”,有胜于一切。

  范仲淹是真真正正的一个做到了这一点,将一生都献给自己的国家,民族、人民以及自己的理想的人。

  前些天我写本卷第七章《国士无双》的时候,是袁隆平老先生去世那天,

  袁神农大概也是这样的一个人。

  从微末时开始,将整个一生,都献给了农学,献给了解决亿万人饥饿问题的事业,献给了他的民族和国家,献给了他的人民。

  什么叫言行一致,践行自己的理想,实现自己的抱负,矢志不移的体现作为一个人的最高精神?

  像范仲淹、袁隆平这样的人,

  就是这样的。

  所以,这样的人,是无双之国士。

  我做不到,我想大家都不太可能做到。

  但我深深震撼并感动于这样的人。

  我为我们的民族和国家有这样的人而庆幸和自豪,

  作为一个普通人的,那一点点,微不足道的自豪,

  以及敬意。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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